□孙葆元
现实生活约定俗成后便成为文化。文化从认知到认识再到指导人们的行为准则,是人类的进步。
以镜为例,人们想知道自己的容貌,最原始的办法是临水照影,怎奈那水是流动的,水里的影像支离破碎,于是就想出一个办法:把水取回家,对着容器里的水照影,那个盛水的容器就叫“鉴”。
这个办法太笨拙了,人们在生活中发现磨光的铜面同样能照出人影,于是就发明出平面磨光的铜器,人的容貌在这面铜器上纤毫毕现,人们称这面铜器为“镜”。
从此,镜鉴就走进我们的生活,成了生活必需品。玻璃镜子与化学元素的被发现有直接关系,是将水银涂在平面玻璃上产生的反射作用,其与铜镜相比是年轻的物品。
中国的“镜”是古老的器物也是古老的文化。
我们在历史博物馆中看到的镜,常常是花纹凹凸,那是镜子的反面;另一面则铜锈覆绿,那是岁月覆盖的痕迹。
镜子需要擦拭才能照人,这个生活中的不断擦拭就成为砥砺品行的座右铭。人行如镜,需有风范,就必须如镜般擦拭,否则锈迹斑斑,人就会失去固有的风采。女人对镜贴花黄,男人对镜整衣冠,追求着人生向美的一面。
镜子告诉我们,人生要自律,行止要规范,否则就会一塌糊涂。
然而,有人讨厌镜子。据说某些人长得丑,往镜子前一伸头,连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便觉得是镜子让他丢了丑。既然如此,不照镜子不就完了吗?他还偏要照。别人照得,我为什么照不得?照一次生一次气,恨不能把镜子砸了。如果是玻璃镜子,纵有千面万面恐怕也粉身碎骨了。偏偏唐朝人有办法,镜匠们制造出一种昏镜供这种人使用。
所谓“昏镜”,是镜面不做精磨,能照出脸的轮廓,却照不出细节,看个大概就可以。此镜一出,那些面目丑陋的人立刻释然了,也像美人那样爱起了镜子。他看不到自己的真面孔,却能看到周围人美丽的面孔,因为所有美丽面孔在昏镜里都是一样的,于是自认世上所有的面孔都如自己一般,抑或说自己的面孔亦如世人一般,心情顿时好得不得了。
一开始我也不信这种看起来像是瞎编的故事,那个昏镜莫不是残次品吧?直到读了刘禹锡的《昏镜词》才知道这不是妄说。
在这首《昏镜词》前有一段序,他说,做镜子的工匠把十面镜子放到一个箱子里卖,检视发现,只有一面镜子“皎如”,其余九面“雾如”,“雾如”就是镜面模糊如雾。他好生奇怪,就问:你辛辛苦苦,怎么造出这样不堪的镜子呢?卖镜子的说:不是我不下功夫去打磨这些镜子,实在是有客人专门选择这样“雾如”的镜子,“今夫来市者,必历鉴周睐,求与己宜。彼皎者不能隐芒杪之瑕,非美容不合,是用什一其数也。”
来买镜子的人,都挑选适合自己容貌的,那些照人清晰的镜子不能掩人瑕疵,不是面容姣好的人就不买,所以买“雾如”镜的人十之有九。
疑问就这样解开了。真是有什么样的需求就有什么样的市场,市场也是一面照彻心灵的镜子,折射出唐朝时人的心态。
刘禹锡一番叹息,那词写道:“昏镜非美金,漠然丧其晶。陋容多自欺,谓若他镜明。瑕疵既不见,妍态随意生。一日四五照,自言美倾城。饰带以纹绣,装匣以琼瑛。秦宫岂不重,非适乃为轻。”
刘禹锡给这种“雾如”镜取名“昏镜”恰如其分。看来有这种心态的人不少,“十之有九”,昏镜的市场需求照出了多么可怕的社会虚伪!
由此,镜子在华夏文化中形成一个恰当的喻体,凡是能够反映一个事物本质的载体都称为镜。
最常见的是妆镜,这是女人化妆借助的眼睛,凭着这双眼睛能看到客观世界里的自己。
引申开去便有了“明镜”。人们喜爱明镜是喜爱明镜的客观,无论优美与瑕疵都全面地反映出来,让自身有自知之明。“心儿跟明镜似的”,是说洞悉一切;“高堂明镜悲白发”,是说镜子告诉你岁月易逝。
封建社会的官衙大堂上总爱悬挂一块匾,大书“明镜高悬”,这块“明镜”就不好说了,明面上是说为百姓主持公道,可是百姓是没有权利检查一下那个镜面是不是“雾如”的,假如蒙上一层“雾”,那个镜子的亮度就令人怀疑。其实过去公堂的“明镜”都是“昏镜”,是不同阶层的利益给明镜蒙尘,它当然无法照彻人间的公平和正义。
于是人们渴望照妖镜。照妖镜是照彻妖魔鬼怪本性的镜子,让一切作恶违法者现形。制镜的工匠能做昏镜取悦于人,却不能做出照妖镜帮助人们识别罪恶,这是社会进程的局限。
照妖镜照妖魔也照心魔,《红楼梦》里就有一面照妖的镜子。
贾府外的贾瑞迷上了贾府内的当家奶奶王熙凤,便心生邪念,那王熙凤可不是好惹的主儿:你是谁呀?别看一笔写不出两个“贾”字,你是门外的穷小子!
偏偏贾瑞走火入魔,挨了一顿粪尿淋浇仍不思回头,他这时亟需一面照妖镜驱散心头的魔障。
还是有需求就有供给,那个跛足道人适时来到他面前,送给他一面镜子,这面镜子叫“风月宝鉴”。镜子分两面,可解相思,也可解困惑。
跛足道人警告他,只可照正面,切不可用反面。
贾瑞没有听从忠告,他从正面看到王熙凤对他招手,却从反面跌入王熙凤设下的深渊,最终断送了性命。
这个故事极其深刻,它告诉我们,镜子也有两面,当它照出风花雪月,也照出无底深渊。照镜子的人是在镜外止步,还是不知深浅地一脚跨进去,实在不是镜子能挡得住的,镜子只是给你提个醒。
中国文化是岁月堆积起来的,最亮的那面镜子是悬在天上的月镜。
还是刘禹锡,他说:“湖光秋月两相和,潭面无风镜未磨。”诗中咏的是洞庭湖。刘禹锡很关心镜面的磨与不磨,磨与不磨照耀的效果的确不一样。可是这里是洞庭湖,拂去水面的苔藻,湖水如鉴,仍然是历史的原貌。
贺知章就说得透彻:“唯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鉴镜的能见度是改不了的,历史的春风一来,一切复苏。
历史是一面镜子,把曾经的来龙去脉、是非曲直都留在记忆里,引出经验、教训,规范出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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