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录祥|狗​(短篇小说)(高录林律师)

高录祥 鲁茅文学 2023-06-27 00:01 发表于广东

第410期总1500期

(短篇小说)

高录祥

我牵着狗遛。每天都要经过遛狗的程序,这不是谁规定的,是我自己像钟表那样走出来的。我和狗不能算知己,却也熟悉对方。我知道它不会咬人,腼腆胆小、热情、喜欢贴人。贴人,就是特别喜欢人,逢人便往人面前凑,看起来很真心、很深情,还摇尾表示亲昵、蹭人的腿脚、爱抚地舔人脚尖和手指。它的多情,不由得让我担起好多小心!在它虽是真心喜欢着别人,可人家不一定喜欢它,有的人害怕,太多的人嫌弃,也有人厌恶;它没有眼力见儿,不懂人有多种心思。它只管一门心思喜欢人,见人招呼就往跟前贴。有人过来,不管大人小孩、男人女人,只要有人投一个眼神,叫一声“狗狗”,它就乐不可支,高兴得像见到妈妈一样亲切。摇着尾巴亲近,甚至还向人家跪步靠近,大嘴一张“汪汪”打着招呼。我看不惯,就骂着开导:

“看把你激动的,稍稍表现就行了。不知道的以为你差了多少成数!看那个人脸拉了多长,还往上贴。”它却那样走着,不紧不慢。我知道,我的话它未必听进去。

对面走着隔壁狗蛋的岳父。岳父刚从狗蛋家出来,怒容满面。狗蛋刚娶进门三月的媳妇狄姣诗高调尾随父亲相送,狗蛋在媳妇后面默默无言,不知又受到岳父怎样的教诲。狄姣诗说:“爸,你慢走,你先回去。”

狗蛋岳父默然无语,继续走着步子。狄姣诗回转身朝破木门内走,放声号啕,听不出一丝悲伤,倒像是野兽发出的信号。

既然狗有它的想法,我就想我自己的心思。狗的一生,自进了我家门开始,就已经因我而改变。其实,如不是我提供了狗如今的生活,那么,也许会有另外一个人、一个家庭,会给它提供比我好,或者比我坏的生活;也或许,有一天遭到抛弃,过起流浪狗的生活,贫病交加,郁郁寡欢、抱恨而终;也有可能,狗和它的同类一起流浪,过得充实而快乐。毕竟,我不是狗,只知道什么是我想要的生活,却不知道狗想要过怎么样的生活。对我来说,尽可能按时提供给狗最好的食物、最适舒的狗窝、最好玩的玩具,这就是我眼中的幸福狗生。如果以狗眼看世界,以狗脑想问题,是屎好吃,还是我喂给它的食物好吃;是它和几个流浪狗结伴流浪自在舒服,还是静静地待在我家,和我生活在一起,不愁吃穿无忧无虑的生活惬意。哪个更理想,哪个更诱狗?是享受自由崇高,还是被人豢养受人宠爱更值得拥有?我不知道,也没有绝对的答案,所以,我给予狗的,只是我认为最理想最高等的狗生!

从理论上说,我选择养这条狗,我就决定了它的狗生幸福与否;反过来说,我自愿买来这狗,这狗生只能被动地依赖我,因此,我有义务提供它一生的饮食起居,给它的狗生有安全可靠的保障。作为狗,它是有完全充分的理由,阐明这个观点的,因为我愿意,我自作自受、心甘情愿地养了它,最重要的是我改变了这条狗的狗生,用掉了它自主选择以后生活的权利,限制了它自由自在想吃屎就吃屎,想和哪个母狗交配就交配,想和啥狗交朋友就交朋友,想去哪里就去那里的野性。凭良心说,我有时也当面骂狗,骂它:“狗东西”“猪狗不如,像猪一样”“狗脸没毛”“狗娘养的”“谁家的狗像你一样没个正形?”等等。骂人没好口,我生气就口无遮拦,有时还威胁它,甚至,轻轻踢一小脚,虽然,不用力,也使狗很没有面子,知道是伤它自尊。伤它自尊我也不管。特别是,当狗没轻没重,见个人不分好坏,管不管人家见得不见得,它就像见了自家妈妈爸爸那么热情体己,直往上扑,吓得我心跳,使我很没面子,惹得我为此打它。这是个原则问题,狗扑人,狗可能是出于热情,和人亲昵,但人却不理解、觉得很惧怕。要是狗扑倒人,不管出于爱,还是恨,狗主人可能要负法律责任的,何况,现在有好多碰瓷的人。

狗心里知道,我有好多的过错,尽管我的主观意志是为了狗好,但也弥补或者代替不了我的过失,显而易见,结论就是:我必须对狗生提供保障,责无旁贷,义无反顾!狗虽然不会人话,这个道理却言之凿凿,怪不得它有时盯着我看,边看边毫不客气地朝我狂吠几声,这是它在说理,据理力争,是提醒我警告我,不要忘了我肩上担负着养它的责任,这份责任完全是我自己选的,是咎由自取,心甘情愿,没有任何它强迫我的意味。狗有时盯着我家后院的低矮土墙看,不知道是恨不得逃出生天,离开我的魔掌,还是想着土墙突然掉下个土块,砸到我的脚上,疼得我像它挨打一样嗷嗷叫。我知道,它心里说,我必须对它好点,再好点。反过来,它的狗生,压榨我,勒索我,烦恼我,向我讨生活,是天经地义的。反正,这狗就赖我了!

隔壁狗蛋家传出媳妇的哭声。先是铲子铲锅异常尖厉的声音,“哐,哐,哐!”

接着一响“哐”,沉闷而有力,仿佛金属撞击脱落的响声。只听狗蛋高声央求道:

“别啊,又把锅打了”!媳妇哭声加剧,仿佛宣告着什么。

我和狗的关系,是一根绳子拴住的两个蚂蚱,说不上不一定是谁牵着谁,公平互惠,狗给我快乐,我为狗提供生活保障。狗幸福我高兴;我过得好,家庭富裕,狗快活。照说,一条绳子的关系应该是牢不可破、息息相关的,可烦恼就来了。那天,我喝点儿酒,眼皮耷拉抬不起来,迷迷糊糊,听到狗狂吠,我睡眼惺忪,隐隐约约,是狗朝着我恶狠狠地吼。我知道,狗有个基因遗传“狗眼看人低”,这是这个异类的通病,它生来远视,成像小,看人小,尤其看附近的人、看主人都小。虽然,它看移动目标特别灵敏,比如空中飘飞的纸币、隔空扔来的食物,敏感的嗅觉也提高了它分辨的本领,可是,狗眼看人低的基因根本改变不了。这怨不得狗,狗又不是人,只能由它去了。见开个好一点汽车的来了,老远揺尾示好,表现温顺谦和,它不懂这是伤我没车的自尊;见到眼跟前能给它蝇头小利、给予它小恩小惠的,它立即眼睛放光,见利忘义,弃我而去;见到没有它的狗生如意的人,尤其是穷人,尽管给它带来好生喜欢的礼物,尽管穷人是它的主人,它却偏要把我和开好一点车的,两下里做个比较。

狗明明记得,每逢早餐,假如餐桌上有六个鸡蛋,不论是狗是人,各是一个;餐桌上是五个鸡蛋,大多时间是我不舍得吃,要让狗狗和家里其他人各人一个。就是说,我心里把狗不但很当狗,同时,也把狗很当人,总认为它是家中一员,家庭地位和人一样重要的,我没有厚此薄彼,看轻或鄙视它。可是狗比较的时候,根本就记不得我的好。它开始比,开好一点车的,从来不曾牵过它的缰绳,对它吆三喝四指手画脚,从来不会和它成为一根绳上的蚂蚱,从来没有穿过和它一样的白大褂子,从来不会和它一个锅里吃饭,一个屋檐下相处。偶尔一见开好一点车的那人,在新鲜感觉中形象似乎高大许多、平白给了它莫大的惊喜。它略一权衡一算计,反而觉得,还是开好一点车地对它好,而我,它的主人,已经被它吃惯了喝惯了,没什么稀罕的了!我这般养它,受艰辛受熬煎是理所当然司空见惯每天如此的。相比之下,还是开好一点车的,比我对它好!它忘了曾经偷吃的、用我的、享受我的,都过去了,似过眼烟云记不起来也无须再记了,它好像不知道幸福狗生全是我的赐予。因此,它立即兽性大发,六亲不认,狗性暴露无遗,奓起狗毛,瞪大一双黄眼睛,竖着狗耳,“汪……汪汪汪,汪……汪汪汪”像有深仇大恨一般,专门对着我咬,冲着我来!

耳里又响起隔壁狗蛋媳妇的哭声。哭声就像鬼魂,缠着人的灵魂。

我被这畜生气着了!当时是似醒非醒,后来完全清醒非常清楚,我说,“咋回事,一换地儿就犯浑?该吃得喂了,该给的拿了,要翻脸也该别吃别拿早早的。臭不要脸的!”也许,是我在生气状态不冷静,想得不够全面;也许,我应该想到,狗可能刚刚也在做梦,梦见了它的家人,它的妈妈或者爸爸,它躺在父母温暖的怀抱,然后,从梦中忽然惊醒,是风吹门环声音吵的。它悠悠醒转,朦朦胧胧糊里糊涂,睁开惺忪眼,猛一眼看见我闯入它的梦境,破坏它美好梦魇,它甚至错觉我赶走了它的至亲、它的爸妈,把我认作它的敌人,暂时的失忆使它忘了我是它的主人和它一家,它犯起浑错误地和我对立起来。不知道狗脑子成像后画面能保持多久,起码在这一瞬间,它的狗脑子里,已经站在我的对立面和我冲突开了,分不清也不分家人和外人!

狗不听骂,仍然朝着我吼!”汪……汪,就要吼,要吼你,汪……偏吼……汪汪。”我四下里望望,冷静地进入现实,这里真的不是我家。好像在梦里,又好像是白天。好像没法分清是白天还是做梦,好像……我和狗进了人家的门。怪不得狗贬低我、轻视我、嘲弄我,原来已经换了地界,狗大概也有擦生的心理反应。我瞪了狗一眼,嗔怪它沉不住气,在人前头重脚轻飘飘,给我丢人。天上是白花花的太阳,强烈地炽热起着歹意,把春天掩藏起来,让夏天赤条条地展露火候,燥得人脸和狗脸一样皮毛发烫,所有脸面都是带血的黑红色。歪风吹着树叶儿打旋,我查找风源,看清楚就是从狗原来主人家两米见方的厕所刮来的。虽算不上什么妖气,只是臭气,但臭气发酵发黏,像水酿着酿着成了酒一样,臭得成了精。精臭在歪风的挑唆下,突然就旋转起来,刮起一股更大的风;有风就有气,带着灰尘挟臭自重,歪风邪气臭灰尘,两下挤在一堆,旋转着身子,翻过厕所上空,从后院向前院溜,也学着这狗的样子,“唔、唔”朝人吼,只是吼声低引不起人们注意。空中的白云探头看着热闹,好久没有等到天下大乱了,俯首装出深沉的样子,掩藏着幸灾乐祸的心思,看着就像狗那厌恶的表情!我真想冲上去扇狗的耳光,扇完耳光再剥了狗皮,剥了狗皮再要了狗命,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我拿着那半截狗绳独自儿回家;想归想,明白只是气头上胡乱想想,再怎么还得该干啥干啥,养狗还得养狗。忽然抬头,青天白日,豁然开朗,一块块探头探脑像从网兜里往外试探、棉花一样的白云朵,一个一个被太阳或驱散,或照化,或吓逃,个个低头落荒而跑,去得无影无踪,溜的被怕宰的狗那样快!

那天,我继续呵斥它:“真是狗脸没毛,说翻脸就翻脸,睁着狗眼不认人,瞎咬!”狗瞪大黄眼,狠狠盯着我,不敢朝我吼了。却仍在“呜呜”沉吟。狗也发现有些不妙,觉得自己做法过火,但是,怎么说这狗格局不大属于俗称小摸神的一路货,心眼肚量大不到哪里去。它可能在自己的认知世界里,也已经吃了亏、窝了一肚子火没处发泄,憋得没法,情急之下,万不得已才向我、它的主人、家人、被它看小的、离得近的人,它以为比开好一点车逊色的人、比狗眼看主人低的我发起吼声!

隔壁狗蛋媳妇又在歇斯底里地号啕。只听狗蛋岳父说:“我就让你不得好过,嫁这个女儿,我权当学手了。穷的要啥没啥,还硬气,有本事咋不买房、买车、挣大钱去?”

狗蛋低声说:“你活着看不见我发财,怎么就知道你死了我也不发财?岳父,有本事你不死,等着看着我挣大钱给你看。”

岳父怒吼道:“不等,偏不看!”狗蛋媳妇哭得呼天抢地,没有眼泪。

我与狗之间,应该是和谐的家庭成员关系。因为狗年龄小,刚来时需要人照顾和呵护,有时还需要耐心忍让。而从生命发展进程来看,人类养狗、打狗杀狗、谋狗皮吃狗肉,一直循环往复;而狗,对人忠诚看家护院、咬人挨打、被杀吃,也是周而复始。狗跟人处得时间长了,年代久了,耳濡目染,看着学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逐渐学会人的作为,如今有的狗像人一样的人立走路,大街上可见,狗背着书包,跟着人妈,人模人样逛街的,有金毛在家学着家庭主妇做保姆照顾幼儿的,有狗狗舍生忘死勇斗歹徒的,还有狗狗学演员表演的,还有狗学了人厚颜无耻的,又有翻脸不认人、狗眼看人低只认衣服的,狗学人穿衣服的、跳广场舞的、坐沙发的、床上睡觉的、吃人饭的等等,事实证明,狗在和人类的共同生活中,习性逐渐向人类靠近了。而人类呢,因为吃狗肉,睡狗皮,学狗叫,听狗语,越来越通狗性了,吃了狗头、狗肉、狗心、狗胆、狗肺、喝了狗血,吃喝得越来越多,吃啥补啥,人身体里的狗也就多了起来,因而,就听到人常常借用狗骂人的话:“狗日的!”“狗不要脸的”“狗东西”“狗娘养的”“狼心狗肺”“疯狗”,用狗骂人,多得不胜枚举。也是,大街上人们学狗跳的、学狗叫的、学狗打滚耍赖的、学狗袒胸露背的、学狗公母一起热乎不怕人看的。总之,从人狗进化的趋势看,将来,狗也许会变成人,而人也可能变成狗,这只是我的猜测。

狗养成好多坏习气有人为原因。狗作为一种兽类动物,在历史过程中,一直遭人杀戮、戕害、驱使、鞭笞,翻开这本账,人类对狗作恶多端,罪恶可谓滔天。但是狗类其宗族却不能离开人类,离开人类会遭到饥饿、被野兽围殴、蚕食,以至于面临种族灭绝的严重后果,狗类对人深恶痛绝却又不能离开人类,只能在进化中选择亲近和忠诚人类。当然,总体过程中的小摩擦和小矛盾是在所难免的,可以说,狗已经受够了人类,人类也越来越认清了狗的面目,特别是“狗眼看人低,动辄翻脸无情兽性大发,被人称作狗脸没毛”等等遗传病,引起人类普遍不满和憎恨。另一方面,人类又耐不住寂寞,让人活人的,狗活狗的,井水不犯河水,人类和狗同样做不到,因此,人与狗就想出了一个办法,相处不离不弃,只有用一根软软的绳子相互隔开相互牵扯,没有选择棍棒之类的硬质东西作为人、狗的媒介,是人与狗之间最亲密最和谐的一个见证。

站在狗的角度,设身处地为狗想一下,狗祖祖辈辈受尽人欺压、残害,狗族狗类仍然能义无反顾忠诚于人,把人类视作知己、恩人、家人、主人,狗类狗族可算仁至义尽了。现如今的狗,也许被其他狗抢过了食,也许被同类欺负过,也或许它是自作聪明,用少许的成本,做出一些劣质玩意来诱骗同类,被同类或人类识破,令它自己做了亏本的买卖,蚀了本丢了人,它气不打一处来,就想在主人身上找回来。也或许,我这狗,就像它的父母一样,眼光短浅,以狗眼看人低待人,早已经引起人类不满,只是人或主人给它隐忍着不便发作。其实,好多狗吃了无数苦头,付出了特别繁重体力的穷狗,它们省吃俭用,只知付出却没有多大收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没有像有些狗或人那样,能够过上像样的生活,即使这样,它还有嗷嗷待哺的子孙,还有数不完的烦恼,甚至,连走向辉煌过高尚幸福生活的美好憧憬都看不到,因此,它常常心灰意懒,无助无望而有过激举动!虽然,在狗来说,它的过激行为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放在主人跟前,主人却难以接受。

后来,我想起来,我和狗有过极深的渊源。当年,为了一块骨头,曾经和那条老公狗打过一架,我被老狗咬了一口。当时,我正拿着一根骨头啃,我也好久没吃肉了,只觉得特别好吃,我有些贪婪有些舍不得地啃着吮着,刚啃几口,肉和油都不是很多。老公狗不知从哪里冲出来,一蹦一跳,吓得我一声惨叫,骨头就到它的嘴里了。我就想冲上去也咬它一口,但是,还是忍住了,因为,当我冲上去时,等不得我咬口,它可能要咬我十口八口。后来,我逐渐长大,有几回乘狗经过时,我突然一只脚飞过去袭击它。它吃亏以后,只能远远地吼我几声,悻悻走掉。现在,我确信,如今的狗,是以前那个老公狗的儿子,因为宿怨,才有了今天的缘分。不论是怎么修来的,同一个家门、同一口锅、同一个屋檐下,是注定了的,就像人狗不离不弃一样,现实如此,不得不脚踏实地。我再为狗想想,狗吃屎,人见不得,就不能继续由着它吃了。就像吃臭豆腐,家里有人爱吃臭豆腐,有人不喜欢那臭味,闻着都恶心,喜欢吃得再香也就不能受用,如果非吃这臭味的,必须背过家人,在外边偷偷地吃了。既然如此,人拿狗也没有办法,看见狗吃屎,脚踢一下也就算了。

狗蛋媳妇又在大哭大闹!“不活了,过不成了,呜呜呜呜呜呜……”

话又得分两头说:我以前读过几天书,认识几个字,虽然不是什么文化人,却有一点人的文化。我的狗,肯定也有狗的文化,离开爹娘之前,受到了狗家和它狗父母的熏陶,性格、为人、处事接物、生活观,已经定型。在我和狗的共同生活中,逐渐发现,狗并不能完全承载人对它的期待和宠爱。特别是它的糊涂、愚蠢、待人接物无原则,是我所不能容忍的。那是狗到我家的个春季,看它习惯了与狗妈狗爸、哥哥姐姐弟弟,一家狗一起生活的往日,看它非常不习惯在我家待着,它的坐立不安、恐惧,以及追悔、摇摆不定,这些情绪完全表现在狗脸和昼夜哭叫的声调里。我十分纳闷,既然它没有安全感,根本不信任我和这个家,那为什么却要爽快地同我进家门,当初,并不是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它愿意或不愿意都行,在我选择它前后,我相信缘分,我也对它说着人话,我的意思是,你愿意就好好过日子,不愿意就此别过,双方都有对等重新选择的机会,我不耽搁你,你也不要耽搁我。你要选择好了!好了,就不要后悔,不要互相辜负了。记得狗很高兴,它痛快地说着狗话,一迭声地说愿意愿意,就欢欢喜喜地跟我来家了,那是农历正月的一天。

等到我弄清楚它惶恐不安、缺乏安全感、犹疑不决、后悔做出选择来我家已成事实时,已经是几个月了。原来,它来了之后,它的狗妈妈仍在一如既往地牵挂它,我很珍重人家这份母子情深,敬重它的狗妈。我怀着感激、诚惶诚恐的心情,不知道怎样对待它们母子相见。令我意想不到的是,它的狗妈让我失望和憎恨,她常常背过我,约它背地里相见,每次,她总对它说,我娃怎么活呀?怎么活呀?我亲耳听到,她竟然对它说,“这个家太穷了,我娃你根本没法生活下去,我很后悔你来这里了。看看某某黑狗选的人家多富有?看看白狗多会挑人家?怎么咱们就摊上个这?咱们怎么办?我苦命的孩子啊!”我一直期盼着它、它的狗妈以及它的家属,为它树立坚定乐观的生活信念,和自强不息勇往直前的狗生态度,不但愿望落空,甚至完全相反,它们其实怂恿它反悔重选。有一个狗亲戚找上门,煞有介事地对我说:

“你才有几百元……我们村最少的人家也有五千元。有一个人,只有三千元,他上树了。”他望着那棵快要腐朽、伸出曲肘形状的树臂,佝偻着苍老的躯干,他意味深长地说。

知道他要说什么,我不屑他的说辞。这颗老槐树不是我的理想,我虽然处于贫穷,但我有一些知识,我的思想高度、积淀、素养、格局,不是他胸怀里的那点世界,不是他眼前仅仅盯着的那棵树,我有勃勃生机,有燃烧的,有明知势单力薄,却敢突围千军万马的胆略和气魄!这是他们所缺少的,是他们世世代代都不敢期冀的!我也看了一眼老槐树,问他:

“有三千元,就上树,上树干什么?”老槐树抖得树叶飒飒响,好像很豪迈的样子。他脸上表情凝重。显出自信并非撒谎的神情回答道:

“上到树尖,跳下来摔死了。”我知道他用随时撒下的谎言,来佐证他的欺骗,欺骗我达到他的目的。

“我好像没听说。”我根本不信他的鬼话。

狗类的卑鄙龌龊粉碎了我对理想狗生和美好人生的向往,引起我对他们的憎恨和厌恶!我决定奋起反击,先阻止并切断妖风邪气的家庭来源,并对它说服教育,帮它树立正确的人生观、奋斗观、幸福观。它们常常在我的狗耳边散布阴谋言论,制造狗在我家不能安稳过日子的逻辑理论,进而引起一片“汪汪”聒懆。本来,它自己要是不想继续待下去,就可以两下里说清撇干净,它回它家进它的狗窝,我继续在我家做个养不了狗的好人,但是,它的犹豫彷徨患得患失,不能使它轻易自拔,终于,它们有歹心,我有恨意的僵局,逐渐使积怨加深,怎么能说破局就破局呢!

狗蛋媳妇哭声又传开了。

“狗眼看人低”,应该还有下一句,“狗眼看人高”。没有高,哪来低?只因为狗脑子糊涂,长的一对狗眼不能明辨是非,看不出高低贵贱,往往是先看得高了,后来发现不是它们想的那样,狗的爸妈妈、姨婶姐弟们,顿觉离他们期待的相差甚远,由高到底有很大落差,所以就直呼“真是活不成,活不成了。后悔了,怎么办?那日子没法过!”

我站在狗早先的主人家、就是狗出生那家院子的半截土墙边,听着狗高低不平的声音,我能听懂它们的谈话。它们“汪汪”的号啕中夹杂着悲愤和恼怒。他家的矮土墙还没有我家的高,我站在土夯的墙根,下巴刚和墙顶齐,我望过去,隔壁的女人进了厕所,厕所是砖头临时垒的半截墙,知道女人摸摸索索解腰带,然后下蹲,站起来又摸摸索索,脸蛋红红的,望了一下我,眼里看没看见我,怎么想的什么意识,我不知道。我只感觉自己有一些丢人和自卑,就为这么一只狗,虽然说不坏、却也不是什么值钱好物,不过一只平庸不堪、不够成数的东西,本来值不得我为它烦恼。可偏偏不是这样,我买了它,付出养狗人全部的心思和正常的爱心,而且,我的老实本分,长情和责任心,使我比常人多出一种待狗的热情、责任感和使命感。我养它遛它照顾它,可它一直用犹豫彷徨和惶恐不安、临时暂住的心态,游离于我和它家之间,我明白,要不是外界因素影响,我的狗,在我们家,绝对是过正常狗生的好狗,对我不会有负面影响,我的事业会迅速起步,我的发展比它们狗眼里的层次要高得多!狗眼看人高低完全影响它们对事物的判断,也影响它们对未来的茫然无知和难以预料。虽然,是它狗妈狗爸众狗们的影响,虽然它自己幼稚糊涂没有主见。但是,这种影响是恶劣的,对养狗人刺激是巨大的,对我正常生活的破坏是空前的。在经过漫长的几十个月后,我充分认识到,我的这狗和狗的那家人,不是善良之辈,它们的险恶邪佞和卑鄙龌龊完全激发了我的怒火。它们不懂它家狗本质是什么东西,以后有没有什么出息,却狗眼看高它们自家的狗,同时,狗眼又看低养狗人,再就是狗眼近视,只看到眼前、看不到凭着自家狗出去打拼,才有美好狗生的正确态度!

那是个黑夜,我听到它的狗妈,或是它狗妈狗爸发动起来的狗兄妹狗姐弟,有七八个,在我家门前转悠、呐喊,它们呼唤着人听不懂的语言,虽听不懂却知道是唤我家狗的名称,似乎喊它的音节是“呜”,它们叫它“呜”。我就领“呜”,不,我不愿意叫它“呜”,还是喜欢称它“狗”。我摸着它的耳朵,能听到它紧张地心跳,它呼哧呼哧地喘气,显出焦灼和无奈,我明白,只要见了它以前家的狗和人,它的立场立刻就会改变,别看它和我在一起时,应该是一家,不仔细还真看不出有什么二心。我已经感觉它的心,在黑乎乎的空气里,蹦出了胸腔,扑向了它的亲属。我放开牵引绳,却感觉到它又羞答答不好意思,对我表现出负疚愧歉。它的犹疑不定,其实就是一切矛盾,和这场狗生游戏长剧的开始,也是根源!

天黑得看不见五指,黑到狗、鸡和偷鸡摸狗者的心里,牲畜和人心都黑了。跟着起哄偷鸡摸狗的都是周围村子人,他们嘴上的烟头在黑暗中火红火红,像燃起的火把,也许人们抽烟的目的,是为了照明,因为走夜路天黑,火把易灭携带不便,终发明出烟卷照路。七八个烟头的火红一明一暗此起彼伏,忽忽闪闪,把周围黑暗里的一切连接起来,七八家门对门邻居都关严了还有缝隙的木门,烟头的火光扑向门板又退回来,像土匪手里的刀光挥砍。一条坑坑洼洼的街路,雨水冲刷过一人高的土墙头,光秃秃的杨槐树,场里的草垛,远处地里发黄的麦苗、野草,都被一闪一闪的火红唤醒,烟头感觉不到渺小,望着明灭的红光,慨叹自己的博大,好像在叫“狗是了不起的,到了哪里也得听我安排!”月亮昏暗泛黄的老眼,能看穿几万万年前和几万万年后的事情,能看到发生的和没有发生的事情,似乎知道烟头威风,早早闭上眼睛躲了开去。

快天明了,村庄的人们和狗都听见,狗蛋媳妇的哭声。

月亮只是一个巨型泛光的古人,形状和现在的人不一样,时间久远了,人们把它称作神。月亮神回去了,和雷神在棋盘上对弈,生气地吊个脸子,把烟头的事给雷神说了,雷神把棋子甩得“轰隆隆”响,带起的冷风,把大地都冻得发抖。雷神让风吹起来,把低矮的土墙、草垛、野草、人和狗、房屋和路,轻轻搓揉几下,他知道,多用点儿力,这些分明的矮墙、草垛、木门、房屋、人、狗、路、野草、包括月光还有黑暗,都就会变成一种相同的粉末,变作被人叫做尘土的东西。夜还是那么生分,在经历揉搓之后,却舒展起来,少了些许皱褶,那几个偷鸡摸狗的“烟头”,四散里溜走,有些已经睡觉去了,还有一个,像鬼魂一样游荡,他用拇指和食指做弓,把留在中指上的烟头当箭,轻轻一弹,烟头径直飞进了草垛。草垛眼巴巴地看着黑夜,她迷惘地盼着月亮的方向发出亮光,却盼来了一星带灰烬的烟蒂。这半点星火,见到草垛上的干柴草,也异常热烈的号召,直到所有的柴草响应,轰轰烈烈起来,化为滚滚灰尘。

村庄的人和狗鸦雀无声,狗蛋媳妇出奇地没有发出哭声。

烈焰,火苗,呼呼燃烧爆炸着轰鸣,那个“烟头”被眼前的烈火震惊,他也没想到,烟头这点火星,能引发那么大的火!后院着火的人家跑出屋子救火,人们跑着,喊着,村庄急了,都陷入忙乱的救火中。烟头迅速溜进跑去救火的人家屋院,拿了人家钱袋里四千元钱、扛起那家唯一值钱的架子车轱辘偷偷跑了。这一切,我因为跑去灭火,什么都不知道,我的狗却完完全全地看见了。它把偷鸡摸狗的“烟头”记在心里,它看着眼前的人,觉得不齿,张口“汪”了一声,就厌恶地不想叫第二声了。它朝着村子街道跑去,它可能还想看一眼老狗吧。老狗生了它,养了它,这感情是要讲的。但是,它能看出来,老狗做事,并没有多么高尚,更多则是龌龊邪佞。狗跑去找那七八个狗,没找到,狗们回去了。但是,在村庄西头,我的狗却意外地发现“烟头”干的好事,还知道“烟头”父亲垂危,它比“烟头”知道的要多,“烟头”顺走那家车轱辘小跑回家,他却不知道他的父亲正在死亡里面挣扎。“烟头”母亲死了一年了,他的父亲也枯瘦得像一根草,天天自己硬撑着自己烧两碗面糊,一碗自己吃,一碗盛给“烟头”。“烟头”父亲五十六岁年龄,却像九十六岁身体,他唠叨说:“能叫儿怄死,不叫儿想死”,不管儿干啥,偷鸡摸狗咱不怕,只要不叫人家抓去。

“烟头”父亲这几天感觉自己气数尽了,要去找自己埋在西面地里的爹娘和老伴了。刚才在睡梦中,就听见架子车轱辘的响声,爹拉着车,娘推着,妻子在旁边跟着,一家人是来接他回去的。他看见了爹娘、妻子,寻思,“这么黑夜,还拉了架子车接我,你们多老了,还怕我走不成路?”他爹娘不说话,妻子不说话,仍旧拉着车子走,不停走着走着,就是没有走到他的眼前。这么点路,怎么一直在走?“烟头”扛着车轱辘进了屋,撤换了拉车子几个人的身影,“烟头”父亲看不见父母和妻子了,却看见了“烟头”,问:“你爷把架子车拉坏了,让你扛着轱辘修去了?”“烟头”端着缸子喝水。他爹听不见“烟头”答应。父亲也半天没有声息。“烟头”不见父亲唠叨,过去看时,父亲已经抓着车轱辘死了。笑容僵在父亲脸上,好像真的被父母、妻子接回老家那样满足。

事情到了这个局面,已经不是我这一方可以控制得了。我想维持现状,而外边的狗却不让,它们要想方设法破坏这种局面,要打破这种和谐,甚至狂吠乱叫,它们狂吠的大概意思是:“台湾和大陆都能分开,世上还有什么是分不开的!”毕竟是狗脑子,有看不远想不到的局限,但它们自己却不知道不足,不知道看问题要全面要长远,只管自以为是。我羞愧自己不是个称职的养狗人。当时只是因为年轻猎奇,搞不懂狗性、摸不透狗心就贸然养狗,也没注意人家那些养狗的大都比我富裕得多。

不论是人和人的顶杠、还是人狗、牛和牛的顶牛,往往已经失去理智。人和狗打交道多了,互相就有了渗透,人有了狗性,狗也学人样,我和狗除了没有它咬我一口,我咬它一口外,已经处于严重的顶牛、对峙、胶着状态,你说这样做我偏那样做,想你那样做你偏这样做。作用力在同一个点上,力的方向却完全相反,即使梦见在包拯那里打官司也如此,你的标的正是我要的,我的标的也是你要的。你要的我不给,你不要的我偏给你!包拯一看,我和狗之间没有原则性的分歧,人和狗的主要矛盾来自外部。包拯一拍惊堂木,大喝道:

“不许分开!狗你继续养着,日后外人谁骚扰就拿谁是问!退堂。”就这样,持续几年的人狗纠纷,不了了之。那些大狗小狗,再也不敢朝我家方向“汪汪”叫。我家狗没有了其他狗的引诱,变得自觉清醒起来,好像突然就长大了,好像刚刚回到了现实。才开始明白我是它的主人,我的家就是它的家,它的客居意识稍稍减少了,它的或幸福或平凡的狗生终于开始了!我高兴地发现,我的狗意识里长出了一种概念、一种思想,它与我和这个家是完整中个体间的联系。它不是一个附和,不需要退路,不需逃避、无所谓弥补。

经过一个又一个晴朗太阳的沐浴,紧接一个又一个月光明媚的晚上。太阳月光把整个世界连成一片,人或者狗,只是宇宙一个渺小到可以忽略的小点,狗或者人,只需自然而然生活,生活既是目的,也是方法。但他们却错误地想要再次找到适合自己的位置,即努力找到比现在适舒和更高级的地位,他们不知道这样做已经脱离了现实,在生活以外的地方找啊找的;狗已经不是原来的狗,人何尝还是原来的人呢?本来是一个家的人和狗,竟失去原来最初的感情,有了隔阂,有了间隙,他们不但在寻找比旁人高的位置,甚至,还在追寻比对方高的位置;现在,让狗回到原来的心态,已经不大可能;而我,对狗油然生出了厌恶,看不惯它的品行,看不起它的做狗和为人,我也知道,狗对我也产生了憎恨;除此之外,我相信,狗也已经回不到它以前的家庭,它的妈妈已经不在了,即使在,它也是回不去了。

隔壁狗蛋媳妇的哭声又在上空漂浮、旋转。

心回不去当初,但现实依然如故。狗不可能自己跑掉、摆脱我,它忠诚人类的本性使然;我更不能把狗撵出去,让它回到狗群里,或者回到它以前的主人家、回到它出生的那里。这是我的责任,是我做人要坚持的原则,是我对待家庭成员必须坚守的底线。所以,从形式上看,我初心未改,心里有看法,只是一种心理活动,不影响生活应有的正常态度。也可以说,我没有变,我仍然是我。经过了一段时间的冷却,我分析这狗:就是大脑思考力、教育教养都有问题,它的妈妈爸爸没有灌输正确的生命观和处世观,没有正确评估自家孩子优势和短处,只是一味地下眼看人低,这是引起矛盾的根源。我妥协地想,我对狗要求太高不切实际,甚至理想化。狗就是狗,你能指望它变成公主吗?反之,狗如果到很高级的位置、很高的地位,依它的本性根本不可能适应,那它也是危险的,时刻就有被杀了吃肉的可能。这也只是我心里的想法,是我在为家庭成员担心,说出来怕它们说我制造矛盾。

其实,生就的物事之间应该顺其自然脚踏实地,在生活中寻求生活的方法,那些自作聪明的高人一等,自以为是地生搬硬套,狂妄自大地奢望过多、矫枉过正,过多地干预别人生活,放纵私欲和贪婪,不论对人对己,都是一种罪过和孽账。人、狗、矮土墙、门前那条路、简陋带缝隙的木大门、草垛,杨槐树、野草、黑夜、月光、厕所里的女人和风,“烟头”和他爹,狗和它家亲戚朋友,不是非得互相疏远、互相生分、互相仇视、互相撕皮的,生命原本只是宇宙中一种暂时现象,等到时间到了,生命就化成了腐朽,物质化成尘埃,尘埃聚拢成一种相同的物体颗粒,性质相同,形状相同,它们一同回到黑暗,没有任何对立和矛盾,仅仅只有和谐共生、和谐相处,根本不知道排斥,不知道攀比,不可能有超过其他同类的念头。弹指一挥间,或者在荒诞不经的梦幻里,生命已经化为尘埃的那一刻。狗或人的精神思想、文化境界、穷、富的鸿沟差距,甚至以前的势不两立、一切仇视愤恨,以及自然界的一切物质,还有什么不能和解的呢?

像在偏僻闭塞的农村,突然来了一伙耍马戏的,铜锣敲响,街门外面驯狗驯猴声、马蹄“嗒嗒”声、跑场子“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的叫声、观众唏嘘、惊叹、雷鸣般的掌声,引得家家户户大人小孩,男男女女,谝闲得、干活的、睡觉的,一下子蹦向屋外,像潮水一齐向街道涌去。仔细一看,才发现所有的物事并不是下意识、心甘情愿地蜂拥向一个方向,而是纯粹奔一个目标!它们好像中了魔法、被完全征服似的,只看见村庄这伙物事,相同的不同的,有形的无形的,像被金角大王的紫金葫芦,以巨大、无法抗拒的强大吸力吸收聚拢而去!

像天女散花的倒播剧,所有的物事在天上飞,向同一个点上集中!这场面太震撼了,惊心动魄,气势如虹。草垛的灰烬在飞,如行云流水,像黑龙振翅;杨槐树、野草、树叶树枝在飞,一千、一万、千千万万个杂乱无章,争先恐后在飞,在排队布阵,像士兵听令,向目标飞;半截矮土墙、门前的路、简陋带缝隙的木大门都在飞,举重若轻,像纸鹞那么轻盈;黑夜、月光、厕所和风,也在飞,载着恶臭,臭气冲天,卷起妖风邪魅,厕所里似乎还有一张红脸;“烟头”父亲在飞,“烟头”家的屋子在飞,屋子里的钞票和那个车轱轮在飞,犹如上演飞天大片!村里的物事,估计最少也有十万。十万物事都在飞,只是不知道地球在不在飞?不知道眼前看到的是真实,还是虚幻?不知道人生一世,只是一场梦境,还是能被证实的真实场景?

没人听到狗蛋媳妇的哭声。她离家出走了?还是在低声啜泣?也许不想再哭了!依稀听见狗蛋媳妇对狗蛋嘀咕着什么。

狗拖着尾巴在跑,到处灰蒙蒙的,一片混沌的天地原色。它紧跟着奇象,边跑边吠着,它感到神奇,感到不可思议。它还看到早已死去的好几个熟人,他们急急忙忙飞在飞行队列,狗快步赶在“烟头”父亲的尸首前拦住,用只有它们能懂语言,问道:“赶这么急,飞到哪里去?”

烟头父亲答:“飞北冥口天眼!”

狗又问:“不像是奔丧,也不像投胎,非得要赶着挤着一起飞?”

又是烟头父亲声音:“你不想想,三秒钟十万物事,要一齐挤进北冥口拳头大的天眼里去。飞去晚了化作尘埃;飞去早了,堕入地狱;不挤成拳头大的团、不把十万魂魄化作一魄,谁也休想进去;挤得疏松稀拉了,十万物事全都掉到黑水河里,化成污水!”

烟头父亲对狗说:“你飞不飞?不飞闪开。要飞,赶紧的,要飞成团,十万物事挤成一魄!我飞!”

那些物事,是东西不是东西的,平日里掐来掐去钩心斗角的,一会儿拥挤起来,摩肩接踵,越挤越紧越挤越近,相互之间没有一点空隙,好像化了熔了,黑压压成了一个整体。十万物事互相拥着、抱着、搀扶着、卷裹着、呼唤着、关心着……飞着,一起飞走了!

(编辑 厚成山 审稿 冷月)

高录祥,陕西宝鸡人,高中毕业,痴迷小说,挚爱文学。

(0)
上一篇 2023年07月04日
下一篇 2023年07月04日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