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虑的传统(忧虑的优)

文/张能

1

欧阳修推开窗,融化的雪水,从屋檐上滴落下来,风吹着竹叶,铿然有声。欧阳修呆呆地站着,出了神。

李兴邦作 欧阳修诗意 镜心

“天不早了,早些歇息吧”,不知什么时候,欧阳修夫人点了灯,站在身后,在晃动的灯光下,两个人的身影,依偎在一起。

“你且先去休息吧,待我这将这文章写完”。

“现在朝里许多人,听到一点忧世的话,不是说你是狂人,就是把你看作疯子,不是对你发怒,便是嘲笑你。这些人在位子上,自己不愿忧虑,偏偏又要去禁止别人”,欧阳修说完,不禁长叹一声,“你说,我是不是很傻?”

“你都这样年纪了。这又是何苦?明知道前面就是陷阱,却还是只顾往前去”。

“我何尝不知道,自己的性格,过于刚直。好在如今年近古稀,时日无多,一条路直走去,也就不委屈自己了。”

这一夜,欧阳修梦见了母亲,在江边,折了芦杆,教儿时的自己写字,走进细看,写下的,却是自己睡前所作的诗:“丰乐山前一醉翁,余龄有几百忧攻。平生自恃心无愧,直道诚知世不容”。

在睡梦中,欧阳修的眼角淌下了泪,脸上浮现出的,不知是笑容,还是愁容。

欧阳修去世后,王安石写祭文道“果敢之气,刚正之节,至晚不衰”,翻译成现代汉语就是“傻了一辈子啊!”。

苏东坡写祭文道“斯文有传,学者有师”,翻译成现代汉语就是“老师,我要和你一样傻!”。

2

春雪下的时间不长。东边山上的树林,枝干瘦韧苍老,已经纷纷地长出叶子,没过几日,便茂盛一片,有些还开满白花,远远的便能闻到香气。

雪停了,清冽的风吹过麦地。苏东坡直起腰,撩起衣角,擦了擦额头的汗。一只灰喜鹊横空而过,发出响亮的叫声。

“你说我是不是很傻?”见到夫人拿来了茶水,苏东坡忽然问道,又像是喃喃自语。

“先喝口水吧。晚上,不是还约了人喝酒吗?”

“我是早知道这般结局的。可是朝中这许多人,还有那市井之中,却说我是自作聪明。”

“烧炉子的柴,今新添了些。晚上,你把那腌肉一同带去。听说,东边林子里那株海棠,今年花开得特别大。”

“这海棠,倒是一年一年,似不知年月一般。”

这一夜,苏东坡又是醉饮而归,路过朋友的桔园,又谈了会天,却在园中倒头睡去。梦中,听到有人弹琴,断续的琴声中,见到老师欧阳修,捋着胡须,看着自己,哈哈大笑。那时的自己还年轻。

3

江南农村的春天,毕竟最像春天。桑树抽出了细长的枝条,一枝一枝朝向空中,枝条上已经露出了碧绿的嫩芽。

陆游拿着鱼竿,沿着桑林走着,觉得眼目清爽。虽然从书中,早已知道古来成败得失总是如此,“惟使刚者柔,造物不可得。世方贵软熟,刚实不可为。为刚死道旁,已矣何所悲?”。

所以在与人喝酒时,将野花插在头上,故作癫狂,但是心里的忧愁,其实还是盘绕不去,倒似乎是更深了。只是在河边垂钓,背靠着桑林,或者在田里耕作,听见布谷鸟的鸣叫,才算暂时忘记了烦忧。

一日,陆游寻得苏东坡的一幅书帖,知道东坡从黄州归来,到半山去见荆公(王安石),这两个失意之人,一连谈了好几日,毫无厌倦之意,不存一丝芥蒂。

陆游想,这大概是苏、王二人一辈子中最高兴的事情之一吧。他感同身受地觉得他们的快活,自己也难以抑制的欣喜,仿佛当时自己就在苏、王二人身边。一会儿,范文正公、欧阳文忠公也会相伴而来,几个人坐下,促膝长谈,饮酒喝茶,寂寞相同,却好不快活。

“天水一朝(宋朝)之文化,竞为我民族遗留之瑰宝”,从范仲淹、欧阳修、王安石、苏轼到陆游,这忧虑和傻的传统,便是不应蒙尘的瑰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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