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玩图的”,还是设计师?海报抄袭事件调查(你玩照片)

5月初,电视剧《庆余年2》的官方海报被指抄袭美国插画家伯尼·赖特森的作品。随后海报的设计公司远山文化发布了道歉声明。(资料图/图)

自5月初公开指出《庆余年2》概念海报侵权、设计公司致歉后,90后插画师张浩榕向南方周末记者回顾了事件始末。

当时,《庆余年2》放出官方海报预热,张浩榕一眼看出,海报的背景图直接盗用了美国插画家伯尼·赖特森(Bernie Wrightson)的作品。此前他在社交平台科普过这位插画师的作品,感到十分震惊,随即向公众披露了这一海报侵权事件。在随后的回应里,海报的设计公司远山文化发布道歉声明,“由于本公司在海报制作过程中监管不力导致的工作疏忽”,称“寻求妥善解决方案”。

张浩榕曾多次在社交平台披露艺术作品侵权事件,就在1月,张浩榕还关注和跟进了影视圈的另一起知名海报侵权事件——业内知名海报设计师黄海的《新世纪福音战士新剧场版:终》海报,盗用了海外插画师尼古拉斯·德洛尔(Nicolas Delort)的作品。为此,黄海工作室竹也文化在致歉声明中称,“存在素材使用不当,未得到海外画师的授权,团队内部审核把关不严”。

近年来,海报侵权屡屡发生,远不限于影视行业。在张浩榕关注的众多抄袭事件中,公开道歉的往往是少数,大多数只能不了了之。

平面设计师林昊说,“海报圈出现抄袭事件后,除了少数的工作室,有谁真正地出来道过歉吗?”林昊有多年的从业经历,为、游戏、影视等行业设计海报是其设计工作中的重要部分。林昊认为,海报行业中出现相似、雷同的情况其实不在少数,过去大多数仅限于圈内讨论,热度很快过去,对此,大家似乎早已习以为常了。

张浩榕猜测,《庆余年2》海报事件的发酵离不开剧集本身的热度,以及粉丝的参与。除了看到公开道歉,张浩榕至今有些遗憾:那些被侵权作品的版权可能在作者服务的甲方手上,他们到底有没有联系被侵权方?到底有没有反思过自己的侵权行为并处理内部问题?究竟这件事最后如何处理?这一切都不得而知。

1月初,知名海报设计师黄海为《新世纪福音战士新剧场版:终》设计的海报被指抄袭了插画师尼古拉斯·德洛尔的作品,黄海工作室道歉称,存在素材使用不当、未得到海外画师授权、团队内审核把关不严的现象。(资料图)/图)

素材侵权常见,创意抄袭难认定

不同于艺术创作,海报设计有其特殊性。一张海报包括图片、字体、插画等素材,大多数设计师进行的是创意整合的工作,“海报是一个整合的艺术,”林昊对南方周末记者解释,“我们挪用别人的元素进行整合,自身原创东西有限。”

未经版权方的允许而擅自使用,被认为是海报侵权行为,此类事件尤其常见。上述《庆余年2》和《新世纪福音战士新剧场版:终》海报侵权,均是设计师擅自使用了未获版权方授权的图片,造成海报素材上的盗用。

王文琪是一名从业十年的平面设计师,十年间,他深感整个行业发生的变化。在他看来,整个行业与国际接轨的速度加快,过去信息闭塞,抄起来不太方便;如今信息便利,抄袭更加便利,但是“别人查起来也比较方便”。他所在的公司购买了一些素材网站的会员,设计师需要了解著作权法,分辨哪些“不能抄”,哪些“可以用”,“一般会规避这种风险”。

尽管一些正规的设计公司会购买图库的版权,但现实情况往往十分复杂。正规的情况是,设计师使用的每一张图片、字体、插画等,均获得了图库、摄影师、字体公司、插画师等方面的授权。但实际情况是,据林昊说,一些中小型的设计公司往往不会购买图库版权,因此图片侵权比较常见。

“(他们)不太在乎这件事,加上有时候获得授权的图库也比较普通。”林昊对南方周末记者说,“正常的生态是,我需要什么素材,就去找什么人合作。但是大部分设计师或者公司,没有能力,没有资源,没有预算,更不想去(获得授权)。”

设计师吕心迪生活在纽约,在海外从事设计工作已经三年,多次参选国内外的设计竞赛。她的一些参赛作品公开后,很快就发现国内海报中的素材出现了自己作品的影子,实际上就是对她原作的抠图或盗用,她感到无奈。

王文琪发布的原创作品,经常不经允许就被人拿去商用。好一点的情况,侵权者主动提出补偿;更多的情况是,侵权者“死不承认”。之前,王文琪发现一张涉嫌侵权自己作品的海报在一家网站上被售卖,他花费了很大的力气下架该作品,但没有得到任何补偿,“后来心累了就不去想这件事了”。

前段时间,插画师赵宛瑛同样发现自己的作品被他人挪用。挪用者恰好和她服务于同一行业。赵宛瑛做了比对后发给同行业的朋友,他们直接联系到了侵权方。结果,甲方致歉并买下了这张图,然而真正的侵权设计师却迟迟不道歉,“根本影响不到他”——而这才是赵宛瑛在意的事情。赵宛瑛由此想到,如果不是处在合作的圈子之中,像她这样小的设计师应该怎么维权呢?

由于著作权不保护思想,只保护对思想的具体表达,另一类引发巨大争议却很难被定义为侵权的行为是“创意抄袭”。在一些涉及抄袭的海报中,海报的版面、人物的位置、动态等具有较高的相似度。比如在4月,香港影星曾志伟主演的《全城风暴》海报,与巨石强森主演的电影《摩天营救》主视觉海报的构图、人物动作都存在较高的相似性。

张浩榕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不同设计师对图片的借鉴程度不同,创意抄袭、盗图、描图和部分描图都涉嫌侵权,直接盗图、描图和部分描图相对容易界定,但创意抄袭在法律判决中较难界定,导致难以维权。

插画师赵宛瑛提到,上海一家艺术商品书店曾发布了一张活动海报,宣称“致敬某个艺术家,受艺术家的启发来制作这张海报”。实际上,赵宛瑛发现,这张海报和艺术家的海报原作“除了里面的数字和字母不一样,所有的位置都是一样的,这相当于是一个‘二改’。不是说把一个盆栽改成了树、改成一朵花,而还是原来的盆栽”。赵宛瑛看到全国大学生艺术大赛中的一些参赛海报,很多大学生直接“二改”了设计师的创意,“只是改得漂亮或不漂亮”。

一些受访设计师认为,海报的核心恰恰应该是创意的表达,但现实情况中,创意反而是最容易抄袭而最难判定的部分。“图形、字体、色彩、结构,所有的创意最后落在这几个点上。”王文琪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王永斌有十年以上的平面设计师经历,“创意抄袭,看他用的颜色、整个画面的色彩、排版的布局,哪个地方放图片,哪个地方放文字,哪个地方留白等。”他提到,创意抄袭后减少了创作难度,只需要考虑和技法上的东西。比如《我不是药神》的票房海报和《海贼王》海报结构相似,只是换成了手绘人物。

尽管这些年,图片、字体侵权的事情少了很多,但是“创意还是照样抄,只要优秀的就抄”。在行业久了,王永斌总结出一句话:“原创得少,能抄得如此一模一样的也不多。”

在林昊看来,海报设计不属于艺术设计,而是一种工业设计,不可避免有相似性,经典构图的效率更高、品控更有保证,这些同样被视为“设计规范”的一部分,“但设计师至少应该有一个自省,不要让别人一眼看出来,这张海报就是模仿别人做出来的。”

“设计师设计的东西首先要有诚意,我只能说有些人的诚意很少。”林昊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流水线产品几乎都是“行活”的拼贴

据南方周末记者了解,一般来说,海报的制作流程相对简单。公司接到甲方的要求后,产品经理或策划人员等进一步巩固甲方要求,随后设计师参与。如果是自由设计师,对接过程更为简单,找到需要合作的策划、插画师即可。整个过程,很难有创作上的监管。

在林昊过往的海报制作经验中,海报可能是整个项目中最简单的一个环节,至少在一些甲方看来,“海报其实没有那么重要”。一些在外界看来很重要的项目,海报也仅是宣发中的极为普通一环。

林昊在电影院看到的海报几乎都是“行活”的拼贴。他在网上看过黄海设计的海报,却从未在电影院见过印刷版。据他观察,人们很少去关心电影海报的艺术价值,传递出主演的实用性便足够了。有设计师向南方周末记者表达了同样的困惑,海报是门面,但作为流水线的产品,预算十分有限。

海报制作周期快则三四天,快速出一件“行活”是整个海报行业的基本要求。“有多少海报是设计师一天就赶出来的。”林昊感叹,对于许多中小型公司的设计师而言,负责多个项目的工作,海报也仅仅是工作中很次要的一部分。他们的薪水也是微薄的定薪,不可能奢侈到“按件付费”。

海报外包是业内常见操作。据业内人士介绍,一些网络宣发海报,由于不涉及后期的印刷问题,通常不会找专门的设计公司,而是交给小公司甚至淘宝美工来处理。即使交给大型的、专业性强的设计公司,该公司也可能会再次外包给更小的公司。在层层转包之下,从业人员良莠不齐,海报侵权或抄袭便时有发生。

王文琪还记得,行业最乱的时候,一些素材网站上,上传者注明“仅供交流学习”,但是许多人会直接拿原图去商用,如今这种情况正在扭转。他认识一些比较厉害的“老师级别”的设计师坚持在做原创,一些资历较浅的设计师则受到公司的影响,习惯直接买模板来改。王永斌证实了这点,在一些较大的设计公司,优秀的设计师有自己的“傲气”,可能会借鉴别人后再融合,但“还是从头到尾自己一笔一笔做出来的”。

一位设计师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有时,甲方甚至掏出一张海报,要求设计师进行“模仿”。王文琪不喜欢这种行为,但无可奈何,“甲方说要这样的感觉,没有办法。”在实际操作中,设计师们会改变一些内容,规避抄袭风险,比如保留原来的版式,在此基础上改变人物的动作、色彩搭配等。“有时候会融合多张图,这张的色彩,这张的版式,那张的字体等,拿一张图照着抄是很少的。”

参考多幅海报作品进行创作是业内常态。张浩榕遇见过一个海报项目,与团队的人沟通方案时,策划直接拿出国外的优秀海报要求“参考”,至于“参考到什么程度”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侵权事件的发生,创意团队或个人的版权意识薄弱是主要原因。但这也和市场急功近利,客户压缩预算,不尊重原创者,导致创作者生存状况恶劣,劣币驱逐良币,也有很大关系。”

吕心迪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国外一些设计公司,会“尽量避免海报的相似性”。在最初的绘制草图阶段,总监级别的资深设计师开始掌握方向,整个创作周期持续较长的时间,“最终可以重构或者突破原有参考的东西”。

另外,即使是如上述所说无法判定侵权的“创意抄袭”,仍然会在业内引发强烈的讨论和批评,相关设计公司会在声名上受到波及。哪怕一家公司交出的海报延续了过往的风格,都有可能受到业内的批评。吕心迪说,国外形式上雷同的作品其实不在少数,原创程度高低与海报应用的行业、场景有关。但另一方面,国外海报的设计价格是国内的几倍。

据张浩榕说,业内海报的价格从几千块、上万到十几万、几十万不等。头部设计公司收费并不便宜,仍然出现抄袭问题实在令人唏嘘。更令人遗憾的是,这些侵权的设计师或团队在行业中未受到惩戒,等风头一过,依靠人脉,项目仍然源源不断。

事实上,张浩榕向南方周末记者提及,国内不乏专业性强的原创设计师,但是这些优秀的创作者与头部公司很难处于相同的竞争位置,“他们没有机会去接这样的项目,那些项目基本上都被一些有关系的公司垄断了”。而这些公司拿着高昂的海报制作费,仍然出现侵权问题。

张浩榕形容周围的朋友“做事规矩”,但此类事件无疑是对国内原创设计师的伤害,他们担心在大众印象中认定中国设计师喜欢抄袭,导致海外项目更加慎用中国设计师。

曾志伟主演电影《全城风暴》的海报,与巨石强森主演的《摩天营救》主视觉海报的构图、人物动作都存在较高的相似性。(资料图/图)

“只是想把这个事情做完的话,抄袭是很容易发生的”

某种程度上,林昊能够理解那些“抄袭者”。海报定稿前有很多轮试稿,那些被客户否决、遗弃的稿子在业内被称为“飞机稿”。少则3-5稿,多则10稿,敲定一两稿后再反复修改。

海报的创作中,普通的设计师鲜有话语权。林昊实在是见多了这样的场景:完成海报后,设计师询问策划和产品经理、美术指导等,最后拿给客户,经过一遍又一遍的沟通,海报早已改得面目全非。

“甲方的审美和你的是不一样的,(他们)要求外面流行什么,你就去做什么。”林昊如今已经离开海报行业,但是年轻设计师的工作状态仍然无任何变化,“没有任何的创作空间,跟机器一样,别人给你,限制多长时间去完成。”林昊对南方周末记者说,海报设计师是工业化的流水线,自己是一种“工人心态”,这是工作环境、工作流程和服务对象所决定的。

平面设计是“为别人做服务的”,如果谨记这点,一些设计师可以说服自己:“平面设计没有那么玄,我们是‘玩图的’”。比如,电影海报,视觉是明星,第二视觉是电影名称,第三视觉是上映时间等。在同样的要求下,黄海在年设计的《龙猫》海报并未像普通设计者那样,出现一只龙猫,而是出现了龙猫的毛。林昊感慨,正是这些海报设计师,他们在千篇一律的设计中仍然保持了原创性,这无疑拔高了业内的水准。

王永斌说得更为直白:低端设计师的收入微薄,可以抄袭;中层设计师工作稳定,避免抄袭;知名设计师,名声在外,抄袭可耻。“要求不高,它可以属于行活,甚至AI可以做,没有任何欣赏价值,但是高端海报也可以是艺术品。”

对于大部分设计师而言,海报设计完成后已经成为营销的一部分,其实和设计师不再有关系了。海报设计师、插画师罗曦冉有时看到非常喜欢的海报,却难以找到出处和作者,“我想知道作者是谁,但网上曝光非常少”。

罗曦冉2022年毕业于美国马里兰艺术学院,从 年开始,她开始尝试电影海报设计,合作对象主要是独立导演,海报使用的图片均来自电影截图或原创插画。一位朋友为某影业公司做海报设计,罗曦冉能感受到她的倦怠感,最近朋友被裁员,“的确是很容易受到行业冲击,也不受重视”。

对罗曦冉来说,最痛苦的环节是后期反复的修改和确认,遇到较大的团队、资方的干扰,海报修改的过程漫长,而且是“改一些重复的部分”。她之前遇到过一个导演,“每一次反馈都是想一出是一出”,合作得无比痛苦。

罗曦冉会筛选自己的合作对象,她现阶段更多接触文艺片和纪录片领域的合作对象,这些影片的海报预算有限,但给予了较多的创作空间。“我比较幸运,能够一直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发挥,”她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大部分情况下,海报都是我自己比较满意的作品,能把它当成一个作品在做,我也一定不会去抄袭。”

至于接触更大的项目、接受更多妥协后而创作的海报,究竟还算不算自己的作品,这位年轻的设计师还没有确定的答案。

罗曦冉坚持在她创作的海报上加上自己的名字。“绝大部分商业海报不会有海报设计的(名字)。”罗曦冉认为,海报是自己的作品,“如果把它当作工业流水线去做,自己的署名又不重要,对他而言,他的作者性非常低的话,只是想把这个事情做完的话,抄袭是很容易发生的。”

(应采访者要求,张浩榕、林昊、赵宛瑛、王永斌为化名)

南方周末记者 张锐 南方周末实习生 黄聪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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