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节，苏州老百姓最惦记的是“涛神”伍子胥，胥门至今还是吴中人民承载浓浓乡愁的所在。而在浙江沿海，这一天被老百姓纪念的人，除了屈原，还包括为操练水军而创建龙舟竞渡游戏规则的越王勾践、威震西域的伏波将军马援、投江祭父的曹娥小妹和善于捉鬼的钟馗，还有那位武功了得，但一不小心显了原形将许仙生生吓死的白娘子。
一个节日与这么多“大咖”发生关联，可见中国人有多么浪漫！
也因此，端午节在中国所有传统节日当中名称最多，多达二十多个。如龙舟节、端阳节、端五节、重午节、重五节、天中节、天医节、夏节、五月节、菖蒲节、浴兰节等等，今天的年轻人嫌麻烦，干脆叫它“粽子节”。其实，从汉代至唐代，端午的常用名称只是个数字：五月五日。后来端午节成了“官方发布”，取代“五月五日”等别称，进入主流话语。李隆基、杜甫、褚朝阳等都写过以“端午”为名的诗，宋代梅尧臣那首诗《五月五日》，应为唐风遗韵。唐宋时期，节令活动也被赋予了祈福纳祥、祛邪攘灾等意义。
北宋承平年代风调雨顺，每年端午节前后，诸多特色节庆活动在全国各地展开，丰富多彩。明清两朝，端午节在传承发展中融入了各地风俗，内容繁多复杂。从民俗层面看，主要有门口悬挂菖蒲与艾草、佩香囊、划龙舟、兰汤沐浴、拴五色丝线、游百病、备牲醴、贴虎符、躲午、比武、击球、小孩额头上涂写雄黄字、饮雄黄酒或菖蒲酒，吃五毒饼、粽子、咸蛋和时令鲜果等。
汪曾褀先生写文章里回忆，在他家乡高邮，甚至在扬州地区更大范围内，端午那天还流行吃“十二红”。这十二种红色的食物，不只有家常菜肴，还包括当令果蔬，比如黄鱼、狮子头、河虾、老鹅、小公鸡、黄鳝、苋菜、番茄、咸蛋、樱桃、红皮枇杷、红心萝卜等，菜肴多为红烧，瓜果大多红皮，凑满十二样，一台子摆开，一家老少吃得满脸通红。这应是一年中美好的记忆吧。
郑板桥是兴化人，他在《望江南端阳节》中写道：“端阳节，点缀十红佳。萝卜枇杷咸鸭蛋，虾儿苋菜石榴花，火腿说金华。”这是竹枝词，是从白居易那个年代开始的流行歌曲，一般会有好几段。后来我查了一下，果然前后还有四段，段：“端阳节，正为嘴头忙。香粽剥开三面绿，浓茶斟得一杯黄，两碟白洋糖。”白米粽刚刚剥开时，就是“三面绿”呀，画家眼里，许多寻常之物都可入画。最后一段也十分有趣：“端阳节，妇子乱忙忙。寸剪菖蒲和滚水，一杯烧酒拌雄黄，额上字涂王。”
大人乱忙忙之际，也是我们小孩子趁机捣蛋的时候，比如偷来粽箬卷成小喇叭，满弄堂都是短促而尖锐的声响。有一次，灶披间里的老太太一把将我捉住，手指头上蘸了雄黄酒，在我额头写了一个大大的王字，让才读小学二年级的我既兴奋又紧张。不过，我倒很喜欢装雄黄粉的那个小瓷瓶，两头尖尖，像广东橄榄那么大，用青花料写了四个字：童涵春堂。
是的，端午节也是孩子的节日，是他们认识社会、感知人情的一个场景。挂菖蒲艾草、佩香囊、赛龙舟、包粽子、比武、击球等等近似游戏的仪式，假如少了孩子的参加，趣味就大为减损。
在上海，好像没有端午吃“十二红”的习俗，但吃“五黄”是被保留着的。所谓“五黄”，即为黄鱼、黄鳝、咸蛋黄、黄瓜和雄黄酒。现在雄黄酒是不能喝了。科学家认为雄黄的主要成分为硫化坤，是提炼砒霜的主要原料。如果把雄黄酒加热后饮服，伤害可能更大。所以，取而代之的是黄澄澄的陈酿。好在给孩子佩香囊的习俗保留下来了。如今的香囊做得越来越精致，卖得也越来越贵，质量好一点的，芳香气息到来年也不散。
去年，我在苏州吴江宾馆品尝了端午宴，这桌端午宴是在“五黄”基础上衍化成宴的。赛脆鳝、腊肉炖生麸肉丸鳝段、双黄咸蛋、蓑衣黄瓜、蒜子烧大黄鱼等都是题中应有之事，还有一道炒五黄颇具民间意趣。直取太湖地区五样常见食材：韭菜、虾米、茭白、银鱼、木耳，色泽搭配也很有民间绘画的风格，青、红、黄、白、黑，与蟾蜍、蝎子、壁虎、蛇、蜈蚣等五毒相对应，分别入锅煸香，最终合炒而成；咸鲜口味，吃的就是一个心愿。在江苏民间，老百姓也是以韭菜、金针菜、木耳、银鱼、虾米等一锅同炒。老百姓相信，吃了“炒五黄”，整个夏天就不会得各种热病。通过食物来保健养生、祛病消灾，是美好的心愿，也是数千年来中国人的风土民俗和智慧结晶。
端午宴上的两款粽子，分别是素直的白米粽和咸蛋黄肉粽，白米粽蘸玫瑰酱吃，风味卓绝，这也是经典的姑苏风味。
端午时节，也是大黄鱼汛期形成的时候。红烧大黄鱼、清蒸大黄鱼、糖醋大黄鱼、荠菜黄鱼羹，还有姑苏名肴松鼠大黄鱼，都是经济实惠、风味卓绝的时令佳肴，宁波人爱吃咸菜大汤黄鱼，也是上海弄堂人家的家常风味。蒜子红烧黄鱼是端午宴里压轴大戏，金蒜、墨蒜下锅煎香，大黄鱼中段煎至两面结皮，加鸡汤、酱油、冰糖等焖烧，大火收汁。一竿子插到底的味觉享受不可抵挡，悠长的回味可以一直持续到初夏静夜弥漫着栀子花香的睡梦中。
前几天，我在住处附近一家糕团店里看到了碱水粽，啊呀，好久不见了，“老乡亲”。以前弄堂里宁波籍老太太经常包了分送邻居。用晒干了的毛笋壳做粽叶，剥出来的粽子是琥珀色的，边缘部分接近半透明。咬一口，碱水气有一种异香，但蘸了白糖后“韧纠纠”的别饶风味。我马上买了四只，要让孙女感受感受，记住这独特的味道。
吃了粽子，还要跟她一起吟诵苏轼的《少年游·端午赠黄守徐君猷》：“银塘朱槛麹尘波。圆绿卷新荷。兰条荐浴，菖花酿酒，天气尚清和。好酒沈醉酬佳节，十分酒、一分歌。狱草烟深，讼庭人悄，无吝宴游过。”惠风和畅，新荷初绽；香汤沐浴，菖花酿酒；微醺不醉，歌咏而归……生活是那么美好。
栏目主编：黄玮 文字编辑：栾吟之
本文图片为本报资料图来源：作者：沈嘉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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