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色与好吃
英国人将“傲慢、暴怒、妒羡、好色、贪婪、饕餮、懒惰”称为“七大罪恶”。
窃以为,“七大罪恶”中应删去好色和饕餮。“食色性也”,《孟子》中说得明明白白,“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礼记》也从不遮遮掩掩。好色和好吃不仅是人的本性,甚至也可能是所有动物的本能,否则就不会有野兽争夺食物,不会有动物独占性资源。
假如把这两样都定为大罪,那说明人性本身就有原罪。
一
先说“好色”。
想想看,要是男女都不好色,那该是一幅多么可怕的惨景——
男人将从此失去生命的活力,对异性就不会百般殷勤,对人就会变得冷酷残忍。
女人将很快失去妩媚的风韵,对生活就没有期盼和热情,对男性就会挑剔和高冷。
正是好色的本能,让男女在丑陋中能发现一点美感,在肮脏中能保留一丝清纯,在黑暗中能见到一道亮色,在冷漠中能收获一份温馨。
好色是生命巨大的内驱力,它会让麻木中的男女陡然全身颤栗,会让失望中的男女有意外的惊喜,会让自卑的男女一下子十分自信——“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会让非常现实的男女充满幻觉——彼此都可能情人眼里出西施:“我那死鬼是人间的帅哥”,“我那甜心是天上的仙女”。
好色是爱情的基石,而爱能让旷男怨女柔情似水,能让苦难人生甘甜如蜜,能让彼此鼓起生活的勇气,能让双方在献身中成就自己。
爱情当然不只是性欲,但没有性欲肯定没有爱情。有性欲自然就会有性幻想,有性幻想必然会时露“贼心”,甚至还可能会下流地想入非非,鲁迅在《而已集·小杂感》不无刻薄地说:“一见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膊,立刻想到全裸体,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性交,立刻想到杂交,立刻想到私生子。”
猥琐恶俗的性幻想在所难免,光明的太阳还有黑影哩,凡夫俗子怎么可能通体光明?用东晋名士周顗的话来说,“万里长江,何能不千里一曲”?前人早已有言在先:“百善孝为先,论心不论迹,论迹寒门无孝子;万恶淫为首,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挑明了说,要是较真论起“心”来,谁没有一点“淫”和“色”呢?看来,老祖宗反而比我们更加通达宽厚。
性幻想既不可耻也不可怕,一方面绝大多数人毕竟有心无胆,另一方面即使有色胆的人大多也明白:好色于人无过,贪色于德有亏,劫色于法有罪。在日常生活中,人们遇上心仪的异性,开始难免“动之以情”,最终总能“约之以礼”。美女帅哥在街上不过是多了些“回头率”,大家通常只满足于他们送来的“眼福”,只有极少数人才会奢望和他们享受“艳福”。
或在车站码头,或在大街通衢,或在乡间小路,美女帅哥意外擦肩而过,那简直就是雨后天边的彩虹,是人世间一道迷人的风景。“日午画舫桥下过,衣香人影太匆匆”,在乏味的人生旅途,留下了许多惊艳,许多惆怅,许多顾盼,许多念想……我的个天!
且不说爱情的美好崇高,单是性爱也并不丑恶,中国许多古典文学作品中,性爱描写都富于诗情画意。元稹的《会真诗》,王实甫的《西厢记》,汤显祖的《牡丹亭》,不是有点长就是有点难,我们还是来看看杜牧、晏几道和秦观笔下的艳情:
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杜牧《惜别》)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晏几道《鹧鸪天》)
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秦观《八六子》)
台湾琼瑶的言情小说《一帘幽梦》,书名就出自秦观这首词。只有男女之情,才会这么柔美,这么缠绵,这么刻骨铭心。
艳情其实就是“”的爱情,无意把它说得有多高尚,但不可否认这些诗词带给我们的美感。
二
再说“好吃”。
正是由于好吃,我们才觉得这个尔虞我诈的浊世,还有些东西让人垂涎欲滴,人生还值得我们留恋和珍惜。
我特别要为好吃正名,因为本人就是一名吃货。除了鸡肉鸭肉外,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水中游的,只要你敢做,我肯定敢吃。原来我也爱吃鸡鸭,后来太太坐月子,天天都给她炖鸡煨鸭,而她的饭量又太小,炖好的鸡鸭她吃得不多,大部分都给我吃掉了,名义上是她坐月子,实际上是我吃鸡鸭肉,以致我到现在一看到这些东西就倒胃口。
老天对我格外眷顾,我吃得再多也不会长肉,吃得再腻也不会三高。说实话,我真希望自己还长胖一点,以免人家以为我“饥寒交迫”。可我每次说想长胖的时候,朋友都骂我“凡尔赛”。
由于想多长点肉,我总是放开胆子吃,心安理得地“贪口腹之欲”。每到一地必先问当地小吃,小吃都好吃,吃货又好吃,真可谓“将遇良才”。记得三十年前在郑州名店吃羊肉烩面,当时恨不得把面碗一起吃下去,我对陪我的河南朋友说:“如果天天能吃上羊肉烩面,我个人就算实现了共产主义。”好多年前在广州吃过一顿可口的海鲜,在成都吃过一桌丰盛的小吃,现在一想起来还直流口水。
虽然生长在湖北,可我天性喜欢面食,北方的老面馒头,哈尔滨的大列巴,西安的羊肉泡馍、武汉的热干面,上海的阳春面,兰州的牛肉拉面,郑州的羊肉烩面,山西的刀削面,重庆的小面,成都的担担面……仅仅念一念这些名字,对我来说就意味着“幸福”。
罗素曾在《幸福之路》中说,越不挑食就越幸福,喜欢吃的食物多一样,你的幸福就多一分。
吃货不只是比常人多了一份幸福,也比常人多了一份率真。东晋最大的吃货非罗友莫属,《世说新语·任诞》载:
罗友作荆州从事,桓宣武为王车骑集别。友进,坐良久,辞出。宣武曰:“卿向欲咨事,何以便去?”答曰:“友闻白羊肉美,一生未曾得吃,故冒求前耳。无事可咨。今已饱,不复须驻。”了无惭色。
跑到上司那儿蹭白羊肉吃,不顾身份,没有客套,了无惭色,蹭吃蹭得坦坦荡荡,率性而言无所遮掩,放怀痛饮从不装怂,开心大嚼绝不客套,难怪东晋名士称道“罗友有大韵”了。我们今天的“大韵”就是装出来的斯文,而魏晋人的“大韵”则是率性任真。
在古代写美食的杂著中,可能要数清代袁枚的《随园食单》最为全面,尤其难得的是,它的文字和它的菜点一样清爽。这本谈吃的名著现在有很多插图本,朋友们不妨买来随便翻翻,我们可以和清人一起大饱口福。现当代也有许多写美食小品文,如周作人的《北京的茶食》《故乡的野菜》,梁实秋的《雅舍谈吃》,汪曾祺的《吃食和文学》《四方饮食》《故乡的食物》等,都是以美文谈美食,叫我这种吃货神清气爽,读来欲罢不能。受孟子“君子远庖厨”观念的影响,对于美食,人们习惯于只动口不动手,到头来会吃的人自然很多,而会写的人则相对较少,既会吃又会写还会做的人,大概只有汪曾祺先生一人而已。像汪老那样吃遍四方美食,只需口袋里有钱,像汪老那样会做四方美食,则既要有艺,又要有心,还要有趣。
宋代理学家主张“存天理,灭人欲”,而食欲显然属于“人欲”,可是老祖宗承认“民以食为天”,这样饮食似乎又属于“天理”,那么我们到底该不该吃饭呢?
在《朱子语录》中,朱熹倒是提出了一个折衷方案:“问:‘饮食之间,孰为天理,孰为人欲?’曰:‘饮食者,天理也;要求美味,人欲也。学者须革尽人欲,复尽天理,方始是学。’”朱老夫子这段话叫人又好笑又好气,难道吃得像猪一样粗糙才算“天理”,享用美味佳肴就是“人欲”?他无疑忘了孔子也“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九泉之下,朱老夫子恐怕要被逐出孔门。
在食材相同的情况下,菜品当然越精致越好吃。吃货通常都是一些美食家,他们的味觉极端细腻,吃饭既要裹腹也要品味。
不过,任何事情都有正反两面。
从《北京的茶食》一文可以看到,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整个京城都难以买到称心的糕点,粗制滥造的“茶食”又难入周作人之口,这无疑会减少他用餐的乐趣。在必须的营养之外,他说吃饭还得有一点享乐,譬如“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虽然是无用的装点,而且愈精炼越好”。由于对“精炼”的过分苛求,谁要是请周作人这种人做客,谁就是在给周作人们找罪受,也是在给自己招吐糟。
追求“精炼”很容易走向挑剔,一个味蕾过于丰富发达的人,用餐可能不是享受而是一种煎熬。
撇开“天理人欲”这些陈词滥调不谈,单从一个吃货的眼光看,恰如人生要能上能下一样,吃饭也应可丰可俭可精可粗可荤可素,这样,遍地都是美食,动筷便登天堂。
三
“饮食男女”既是“人之大欲”,同样也是人之“大忌”。只见人们嘉奖“好学”“好礼”,从没有表扬过“好色”“好吃”。长期把人欲视为洪水猛兽,几千年来我们一直都在剿灭“人欲”。
可“人欲”是从生身命根中带来的,灭了人欲也就灭了生命。“人欲”就是生命中的“一把火”,要是没有这“一把火”,怎么会有“你的大眼睛,明亮又闪烁”?
古今那些道貌岸然的家伙,虽然不能灭掉大家的人欲,但他们能窒息民族的生机,还能养成一大批伪君子,就像阮籍讽刺的那样,“外厉贞素谈,户内灭芬芳”,他们人前满嘴巴仁义道德,转脸便一肚子男盗女娼。
灭人欲这一桩理学家没有干成的难事,今天却在不知不觉间大功告成。
前些年日本出了一本《低欲望社会》,我们嘲笑日本已经病入膏肓。哪曾想日本前脚走,我们马上便后脚跟,这一对冤家在“低欲望社会”并驾齐驱。
时下,满眼全是佛系的男男女女,他们不婚不育无欲无求,一边悠哉游哉地长期单着,一边波澜不惊地长期剩着;一边“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一边“波澜誓不起,妾心古井水”。常常听到人们抱怨:“现在男孩怎么不追女孩了?”其实这是双向的,女孩不想向男孩抛媚眼,男孩哪敢在女孩那儿勇往直前?
社会对我们的年轻人竭泽而渔,上班时“996”已使他们筋疲力尽,末位淘汰更让他们寝食难安,一到双休日或节假日,青年男女便宅在家里作“葛优躺”,楚河汉界大家井水不犯河水。有工作的忙得无暇恋爱,没工作的更是无法恋爱。过去是“有贼心没贼胆”,现在连“贼心”也没了。
谈恋爱没多大兴趣,对美食也打不起精神。“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对现在的很多青年人来说,比天方夜谭还要稀奇古怪。80后以下,不仅很少人愿意进厨房,他们甚至还懒得下馆子。一日三餐活像在例行公事,哪像我们当年吃完饭还要馋猫似地舔盘子。或是没有时间,或是没有精力,或是没有兴趣,或是三者占全,他们用餐经常只弄个泡面凑合,叫个外卖就算是“劳苦功高”,更要命的是时常把三餐并作两餐。这种吃不好饿不死的活法,他们还特地给它取个高大上的雅名——减肥。
好色和好吃快要绝迹于人世了,我们的后人——如果还有后人的话,只能从古代文学作品中,朦胧地感受好色和好吃的模样。
既不好色又不好吃,如今再也没人“偷腥”“偷食”了,落到如此清心寡欲的田地,就个人来说大概已是油尽灯枯,就社会而言早已暮气沉沉。
鉴于目前的现状,要不了多长时间,各地必定会隆重地评选“好色奖”和“好吃奖”,而且还会给“好色”“好吃”的冠亚军颁发高额奖金。
恳请未来的评选委员会,适当考虑获奖者的年龄比例,在条件大致相近的情况下,评奖尽可能地向青年男女倾斜。假如“好色奖”和“好吃奖”的获得者,清一色全是油腻中年和驼背老年,那表彰大会就开成了讽刺喜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