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
有个村庄叫太阳溪。一年之中,我总要到这个村子去几趟。那个村庄草木繁盛的基因系统,贯通着我的五脏六腑,让原乡人的血液悠然流淌。
前段时间,我和向大哥一同回他的老家探亲。向大哥和我是交往二十多年的老朋友,一路走来,好比一棵树与一棵树相邻,漫漫根须在地下各自蔓延,树与树默默凝望。
向大哥平时是一个沉默又木讷的人,他总是紧抿嘴唇,目光沉沉,有时看见他喉结滚动,把欲说的话又咽下去了。
我与向大哥一起去他的故土老家,探寻的是一棵老祖宗一样的黄葛树。
那棵华盖撑天的黄葛树,生长在一条大江边,它的树龄有250多年了。在向大哥珍藏的一册发黄线装家谱上,蝇头小楷的毛笔字竖排,如黄葛树开枝散叶一样,记录着一个家族的代代繁衍。一册家谱,也是一条绵延的河流。
那年初夏的一天,我和向大哥坐在黄葛树下,吹着江风,望着有粗壮躯干的树,树的婆娑枝叶伸向空中,恍若绿云浮动。
向大哥突然起身,走到树下,张开双臂去拥抱斑驳的树身,贴树侧耳,似在倾听树干里汁液涌动的声音。
黄葛树的遒劲根须,早已触伸到了江边,根须饱吮蒸腾水汽。一条大江,成为一棵树的乳娘。
那天,向大哥告诉我,亲手栽下这棵树的人,是他的一位老祖宗。
那年,向氏先人拖家带口,从大江的下游,撑一叶扁舟逆流而上,烟雨中闯急流、过险滩,在涛声灌耳里经过数十个昼夜,终于到达这个叫太阳溪的村子。
为了纪念这次迁徙,有9个女儿的向氏老翁在江边栽下了这棵黄葛树。栽树人的气血似乎与树有了灵犀,这棵华盖如云的黄葛树后来居然神奇地长出9个枝丫,被村人视为“神树”。
黄葛树有着顽强的生命力。我在老城的老巷子里曾见过一棵黄葛树,它的根须从石头缝隙里昂起头,一直沿着老墙攀升,感觉这些根须就是树的血管。
生于乡间大地的黄葛树,在地气缭绕中更是蓬勃生长。
去年中秋节,我与向大哥坐在黄葛树下,见苍劲的树冠宽大如床,向大哥感叹说,真想在枝丫间搭一个床,回老家时就睡在上面,听着枝叶在风中的耳鬓厮磨,那仿佛是时光波浪哗哗奔流发出的声音。
太阳溪村里的槐树、樟树、橘树、柳树、松柏、桐树、桑树、皂荚树,与这棵黄葛树一起,成为一个村庄的浩大气场,它是大地山川之气、人间烟火气息的交融。
这些年,村子里去外地打工、到城市买房居住的乡人多了起来,但树是乡人们在城里缠缠绕绕的牵挂。
在传统节日里,回到村子的乡人会自发地聚在黄葛树下聊一聊,彼此望上一眼,谁的白发如霜泛起,谁的眼袋变深了,谁的心事重了,乡人们的心在枝叶哗啦声中看得透亮。
特别是到了一定年纪,在外地经历了他乡日月下的风霜,无论是富贵荣华衣锦还乡,还是平平凡凡如草芥般过着日子,面对村子里这棵亲人般的黄葛树,人们心里总会涌起尘埃落定般的安稳与踏实之感。
前年夏天,从城里返乡的人与村里的乡人们又相约聚在树下,由村里的老人们商议,大家为同村一位患了大病的乡人捐款16万元。死神放过了村里人亲热称呼为“熊二哥”的那个乡人,黄葛树也舍不得他走啊。
熊二哥的奶奶还健在,他常常搀扶着奶奶来到树下,嘴里还剩下13颗牙齿的奶奶在树下喃喃自语。
当年,奶奶在春天坐着一顶花轿,嫁到了这个江边的村子,花轿在黄葛树下停歇,熊二哥的爷爷在树下掀开了花轿里新娘盖着的红盖头。
熊二哥的爷爷奶奶在老屋里的雕花老床上抵足而眠了六十多年的时光。如今,熊二哥爷爷的坟就在黄葛树附近,同树永远相伴、互相凝望。
去年春节,熊二哥为答谢乡人的救命之恩,在黄葛树下摆了几桌宴席,用村里柴火灶烧出的土菜款待乡人们。
那天我也应邀前往。饭后,我们在树下合影留念,枝叶在风中欢舞,树上鸟语啁啾,小蚂蚁在树下石头边集体畅游。
在江边,村庄里刚建起了小橘灯书屋,书香与树香交融氤氲,成为一个村庄新生的气场,盘旋在乡人们柔软的心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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